韩骏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敢开口，只在韩霜面前低首不语，哪儿还有半点之前的神气。
韩霜无话，想借着灯看一眼写的那半幅小诗，却被韩骏的扑闪的影子挡住了光，便说道：“你晚回来，是有你自己的道理的，说说罢。”
韩骏把与那兄弟斗狠一段倒了豆子，想的是即便受了韩霜的罚，也要讲些实话。
他向来不敢哄韩霜，也不愿哄她。
韩霜叹气，这气是绵长而均匀的，带着淡淡的愁索。
韩骏急忙道：“姐姐，小骏知错了，只是那兄弟二人拿人母亲的名头骂过来，这才想动手教训他们一番的。姐姐素日常说的宽厚忍让，小骏自是记在心里，如何也不敢忘的。”
韩霜见他生怕自己动气，在那里急得像只热油上打挺的鱼，心里的薄怒褪了，柔声道：“平日说的宽厚忍让，是教你对一般人的，若是遇着那宋家兄弟般的，欺负到你头上来，自是要还回去的。大好男儿，怎能当那软泥巴，任人揉捏。小骏今日做的是。”
“这么说来，姐姐不怪我？”
“你我都是无父无母的，自应相互体谅，休说今日你是受了辱才还的手，纵使你是那宋家兄弟一般的，整日仗着人多，在塾里欺负别人，我也不会过多责怪你。不过……”
“不过甚么？”
“不过小骏若真成了这样的人，也赖我教导无方，我自是无颜再面对你，索性隐往别的去处，不见你为好。”
“姐姐这话言重了。”韩骏低声道。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到了变声期，嗓音中带着些低沉的味道。
韩霜见他脸上的肿还没退，便让他坐到凳子上给自己看看。
韩骏坐到凳前，远着身子，略侧过脸道：“没甚么大问题，那宋明拳头发过来时，被我躲了大半，擦着脸过去的，只留下些红痕，明早起来便消了。”
韩霜细看，见他右颊高高肿起一片，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心道这小子也学着要面子了，便伸了葱根一般的右指，去轻戳那片肿处。
韩骏“嘶”地一声叫起来。
“怎地，不是不疼么？”
“是这话，不过方才有只小虫，飞到颈上咬了我一口。”韩骏咧着嘴，苦笑道。
韩霜见他这幅样子，又不忍与他作怪，便轻声道：“你去院里西北角掰一瓣象胆来与我。”
“我的好姐姐，你若想罚我，便让我做些体力活，或是抄抄书罢，再不济罚我站上个把时辰，那盆里的象胆长得好好的，白折下来也是可惜。”
“令你去，便去了，我自有用处。”
韩骏借着月光在院角摸索。
她看着韩骏的背影，想到两人际遇，也生了些感慨。
地球上的那个韩霜到这里已经有了一十六年。
从跟男友周游在H城遇到那个神神秘秘的书店老板，再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意识来到了启华，并存在于一个稚婴的身体里。这凭她再怎么想象力丰富，演过再多戏，也是难以置信的。
但命运有时会逼着人相信一些我们从来不敢相信的事情，逼着人成为一副我们永远难以预料的样子。
正当韩霜躺在晨熹将现的熙云街上啼哭时，又被一家开院准备做生意的老夫妻拾到。老夫妻姓韩姓江，膝下有二子，一个夭了，一个去了他乡做生意，便再也没有消息。他们捡到这个刚足月的弃儿，把她当成了天赐，因抱她时，见她身旁台阶上降了层薄霜，仍给她取名韩霜，又将捡到她的这一日做了她的生辰。
他们这一养，便是十几年。
老夫妻为人心善，靠在院前支个摊子，卖些茶点过日子。有茶客一时忘了带钱，只笑着叫人不必在意，下回再带来，有路过的乞丐讨水讨吃的，也只管痛快给了人家，从不与人起口角，时日长了，大家便纷纷到他家来。
几人日子虽是清苦，灯下细细咀嚼，却也还有些滋味。
韩霜也慢慢从这对老夫妻口中，知道了通乾帝国衰亡后，虞城之约的签订和启华、封邯、沧骊三分的局势，好在这里的语言文字、文化传统与前世古代虽有差距，却也不算离得太远。
韩霜十二岁那年，抱养自己的老翁身体遭了重，转眼间便离开了人世。
韩霜看着老妇人勉力办了场清冷的丧事，在院角抹了几滴眼泪。
三个月后，那老妇也因悲痛，在一个夜里撒手人寰，给她留下了这间小小的院落和攒下的些许银钱。
这下轮到韩霜给老妇料理后事。
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夜色里打起灯笼，一家一家去求邻居街坊。
这对夫妻平日积的善缘，是有回报的，愿意帮衬的有不少人。
老妇终被安葬在了老翁的墓旁。
葬了老妇的那一天，韩霜从郊外回到小院时，遇着了晕在门侧的小乞儿。韩霜想起了那对老夫妻，眼里泛了泪，便拖着这乞儿进了院落，给他吃些瓜果。
他不过十岁，也是个弃儿，不过没韩霜命好，只在一户破落人家里养了几年，便成了乞儿。
也正是这一天，韩霜看见幼小的他从床上跳下来，带着那种无辜而惊惧的眼神望着自己时，便决心收养他，因见他胸口的胎记状似骏马，便给他取名韩骏，认了他当弟弟。
两人的生计又成了问题。
好在韩霜前世读书时有个写毛笔字的爱好，这爱好直到工作时也没丢掉，她又专好柳体，练出了一手遒劲中带着女性婉媚的好字。
抱着试试的心态，韩霜写了两幅治家格言，落了个“瘦竹山人”的款，便打发韩骏去吴掌柜的书画铺卖掉。
不料因那傅熙云，宣城很存了股讲究文雅的风气，韩霜这字竟大受追捧，加上吴掌柜也喜欢这字体，以为韩骏家主人穷困，便动了惜才的心思，常高价从韩骏手里买字。
这使韩霜深感不论古今，掌握门专业技术都是极重要的。
凭得韩霜这手字，姐弟二人的基本生活问题也算是解决了。
一来一回，到如今，又过了四年。
韩霜的眉目渐渐长开，一副容貌偏似那枝头桃花般鲜嫩妍丽，可启华民风不算保守，她知道再在外面抛头露面，姐弟二人又无帮衬，只怕引出些不必要的事端，便将采买事务尽数交给韩骏，自己长日在屋里写字读书，洗衣做饭，便要出门，也拿了帕子兜头蒙脸，不露半分颜色，亏得她是个好静的性子，两世为人也更增几分定力，加之有韩骏说话，便不觉寂寞，虽是如此，夜阑人静，想起前世今生种种，心里总是带些苦味的。
韩霜正感慨着，韩骏进来把那细细长长的一叶象胆置在桌上。
她拿起象胆，见韩骏躲得远远的，笑道：“快些过来，我给你搽搽肿处。”
“这象胆能去肿，我却是不知的。”韩骏将信将疑道：“还是找张湃了的巾子擦擦罢。”
“过来试了便知，黑灯瞎火的，谁去费神给你打水。”韩霜见他仍在原地磨蹭，直道：“我又不吃人，你怕我做甚。”
韩骏心道自己快满十五，按启华的习惯，是算成年的，所以也该注意些男女之防。但见韩霜一双眼睛在灯里水汪汪地注视着他，他又默不作声地坐到韩霜身边。
两人仍隔着几尺远。韩霜直拉他靠着自己，捧着他的脸，凑着灯光，把象胆断处在他脸上轻拭，又轻笑道：“你一个男儿，如今行事却也跟姑娘家一样扭捏，日后莫要在婚房里跟人认了姐妹。”
那象胆带着特有的清冽香气，冰冰凉凉的，凉意沁到面颊上，韩骏顿觉肿辣感退去了不少，但左颊被韩霜一只温热的细手摸着的地方却又飞起红来。
加上在韩霜动作时，韩骏又闻到了她身上的女儿香，那香气像她名字一样，是清清冷冷的，像是深秋清早走在草地上，沾了露水和寒意的外衣，起初难察觉，但不经意间便游到心里深处。
韩骏面上的红意直蔓到耳根去，如坐针毡。
不待韩霜给他搽完，他便站起身来，夺了她手里的半叶象胆，背对韩霜道：“不……不劳姐姐费神了，我……自己去房内处理，姐姐夜安。”
韩霜不解，以为这小子是在恼她方才的话，又想到二人纵使是姐弟，自己也还是要给他留些面子的，便应了声，让他去了。
他将走时，韩霜看着少年清瘦的背影，细声道：“下回不可再如此晚归，一来惹人记挂，二来这里晚上没人，我怕。”
韩骏顿了顿，门口清冷的月光浇在他身上，他沉默一阵，应是。
他摸着黑，回了自己的房间，又打着火，将桌前油灯点着。
黄灿灿的火苗在他眼前闪烁，屋里被昏沉沉的光亮溢满。他拿起放在桌上的半叶象胆端详，象胆碧绿油亮，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色泽，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韩霜的看他时眼里的神彩。
韩骏暗骂自己一声。
他掂了掂桌上的素瓷茶壶，里面盛了大半壶的水，想是韩霜料他走了路回来要喝，早早烧好了晾在这里的。
壶里的水早已凉透，韩骏把茶盏放到一边，直把壶盖揭开，将大半壶凉水尽数灌到腹中，这阵凉意从肠胃里扩散到他全身，把他身上的燥热感驱散了不少。
他又把桌上摆着的一碗清粥连同一小碟肉干吃了。
韩骏想，她以后是要择了人家嫁过去，服侍夫家的，而自己也要娶妻生子，若是公婆家人看她势穷，敢欺侮了她，自己便是拼了命，也要给她撑腰出气。
虽是这么想着，韩骏心里却仍有淡淡的酸涩感。
韩霜一边则研了墨，润了笔，窗前灯下，继续写那两句小诗。
韩霜经历大变，性情通透了许多，独对韩骏存了感情，想的只是带着他在这里讨个生存，把他养大。她求的本就不是富贵荣华，早明白这些如云烟一般，顷刻便会散了。至于男女之情，韩霜忘不了的，却还是前世的那个周游，那个高高大大，整天摆着张苦瓜脸，在她面前却又温暖和煦的周游。
韩霜抬头望月，九月既望，天冷了些，要跟他说早晚该披件衣服了。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