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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蔬小说网 > 张嘉明齐乐天 > 第19章 七 · 未来(1)
 
张嘉明又梦到了那栋纯白的楼,没有门,长满黑洞洞的圆形窗户。他想起楼壁冒出的利齿斩断过他的脖颈,不敢靠近。宋亚天让他不要怕,这里就是他们高中时候常来买参考书的书城,门正冲大街,只要推开就能进得去。张嘉明踯躅不前,宋亚天笑他太胆小,说他即使之前被咬断了头现在也好好地站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怕的。

宋亚天先一步上前,手扶在墙上,一扇纯白的门向内打开。张嘉明看书城内一片光亮,便是好奇。他站在门口张望片刻,一只脚踏进去。

脚下纯白的瓷砖泛起粼粼波纹,从他脚尖开始扩散开来。他已分不清那是水面还是地板,也分不清这里是书城还是海滩。宋亚天笑着跳进一间小屋子,说想要参考书。张嘉明笑他咱们都上大学了,还买什么参考书。

宋亚天被他驳得脸红,张嘉明觉得有趣,便拿过他手里的书看,全是什么《恋爱一百零一式》、《如何捕获你的心上人》之类的书。

张嘉明看了直笑他蠢,没想到他居然为了什么爱情这么认真。宋亚天说自己没办法,爱上了就是爱上了,这种东西自己控制不了。他现在学业不错,前途也是看似一片光明,唯一不擅长的就是恋爱。他说自己真的很爱田一川,田一川是他的初恋,所以更希望对方能开心点。他笑得鼻子皱了眼也弯了,完全没有无奈和伤感的样子。

张嘉明觉得不可思议,他看宋亚天那么认真,再也笑不出来。他陪宋亚天结了账,走出那扇白色的大门,田一川的车在外面停着。田一川亲了宋亚天的眼角,引他上车,张嘉明自然坐在后面,跟二人一起去《枭雄》的片场。

张嘉明走下车,一排蚂蚁从他眼前爬过,爬过他的脚面,爬上他的腿,在他手背上打转。他本不喜欢虫,可这排蚂蚁他莫名不觉可怕。它们似乎有引力,引导张嘉明向前走。

前方路越来越窄,后来窄得只剩一小片地面。蚂蚁从他手背爬走了,爬到蹲在那里的小孩眼前。原本面无表情的小孩似乎开心了点,来回数那几只蚂蚁。

“来,跟我走。我陪你玩。”

“醒了!他说话了!”

这声音不对,不像小孩的声音。可是那样温暖,如同第一抹掠过冰封大地的春风。

“张老师醒了!”

张老师?会叫自己张老师的人只有一个,张嘉明想。他嘴边有个名字,这些日夜一直积压在心底的名字。他常常不想说出口也不愿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即使自己叫对方,也不会有回应,徒留伤感。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那声音听起来确实如那人一般。

“齐……乐天……?”

“张老师,是我!我在这里。”

张嘉明从光明坠入黑暗之中。他艰难地撑开眼皮,看到一丝光亮。那张脸突然很近,张嘉明面颊被湿热柔软的东西碰触。紧接着,一张模糊的脸才变得清晰可见。

是齐乐天。真的是齐乐天的脸。

张嘉明觉得自己一定在发梦。齐乐天与自己隔着大西洋,隔着半个地球,怎么会在自己眼前。可腹部的剧痛如此真实,灼烧感甚至让他开始麻痹。他抽了口气,手背立刻被温暖覆盖。

那个人轻微摩挲,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得胆战心惊。

难道自己看到的齐乐天,不是幻觉?张嘉明费力抬起手,还没碰到对方,就被紧紧握住。

很快,更多人出现在他眼前。那些人问他一些问题,问他感觉如何。张嘉明除了疼,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攥得更紧,微带一丝颤抖。穿白大褂的人叽里咕噜讲了一堆话,大体是胃穿孔术后病人要注意这注意那,张嘉明没什么耐心继续听。

他又叫“齐乐天”,有人回答他“我在”。

于是张嘉明觉得,起初那张脸不是自己的幻觉了。

张嘉明睁大眼睛,发觉齐乐天握着他的手,双眼凹陷。他四下望了望,不止齐乐天在,宋亚天在,黄诗音在,田家叔侄也在,甚至管月都在。他问管月怎么也过来了,管月一时气不过,冲他讲,在现场直播的颁奖礼上晕倒,如今多少观众都清楚,他张嘉明躺在伦敦的医院里,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也太严重了。”张嘉明笑言。

“你还笑得出来?”管月一边敲手机一边念他,“叫都叫不醒,喊也没反应,谁知道你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你担心?”

张嘉明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看看病房里站着的人和围绕他的鲜花,他怎能不知道。

管月说据医生讲,他大概是长期胃功能有问题,外加近期压力大和酗酒,导致了胃穿孔,动了手术。他不需要住太久院,可是术后吃饭要多加注意,要护理得当,不能压力太大。

张嘉明不敢造次不愿反驳,乖乖点头。他拿过手机看,里面慰问短信和邮件早已成疯,他怎么回也回不完。他想扔给莎莎,可不见对方踪影。

他问:“燕平莎人在哪?”

“她也去看医生了。”

张嘉明忧虑顿时写满脸:“她怎么了?”

管月大体解释了一下,先前齐乐天晕倒的时她就在现场,如今再一次碰到紧急情况。小姑娘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疏导不开,精神压力太大,导致晚上无法入睡。管月便遣她去看心理医生了。

张嘉明敲了一串字,大体是安慰莎莎的话,给对方发了过去。

待医生全部检查完毕,说张嘉明情况稳定,没有太严重的问题,一群人才松了口气。他们都嘱咐张嘉明多加注意,有需要就联系他们,然后纷纷离开。

陪伴者只剩齐乐天一人。

张嘉明总算有机会好好看看对方。那张脸恢复了二人最初认识时候的模样,甚至更加健康,镀上一层光。这样的齐乐天比原来更好看,张嘉明根本移不开眼。

他们整整一年没见面,没说一句话,时光在齐乐天脸上刻下的痕迹,张嘉明如今才能得见。他的指肚擦过齐乐天疲倦的眼角,试图抚平那里的褶皱。

齐乐天乖巧地侧过脸,贴住张嘉明的掌心,轻微蹭了蹭。

谁都没说一句话,也没更多动作。日光撩起窗帘,透入屋内,落在齐乐天脸上,将整个场景打得如画一般美。

张嘉明说:“你比原来情况好太多。”

只这一句话,便扯得张嘉明伤口生疼,神经紧绷。他呼吸明显急促,齐乐天连忙让他别激动,好好躺着。

齐乐天苦笑:“你比原来情况坏太多。”他说着,险些说不下去。

张嘉明想不到,齐乐天更是想不到,他们时隔一年再次见面,居然是在异国他乡的医院病房中。说完,齐乐天问张嘉明需要些什么,自己去准备。张嘉明觉得口渴,要喝水。齐乐天面露难色,说现在天已经不早,医生嘱咐睡前不宜进水。

张嘉明轻声讲了句知道了,嗓音喑哑。

齐乐天听后在屋里转了几圈,拿了一杯水,然后用消毒纸巾擦净手。张嘉明不明所以,问齐乐天打算做什么。齐乐天要他别再讲话,蘸湿自己手指,在张嘉明唇边抹了一圈。

“好点?”齐乐天忧心忡忡地问张嘉明。

张嘉明想说不太好,被齐乐天这么“喂水”,他反而更渴。他实打实地讲了,齐乐天就多蘸了些,一滴滴水往张嘉明嘴里送。

看来齐乐天还是没明白。张嘉明抬手勾住对方后颈,拉向自己,结结实实地贴住对方的嘴。

张嘉明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想念一个人的亲吻。一旦碰触,再也舍不得分开。他用舌尖刮过对方口腔,舔舐上颚,像是从齐乐天那里无尽地索取。他故意亲得很响,亲出声音,然后看到齐乐天一如从前被他亲得手足无措。

这个吻持续时间很长,比过他们以往任何一个。张嘉明好不容易放过齐乐天,却不肯让他走远,使劲攥着齐乐天。

“齐乐天,别……”张嘉明张了张嘴。自己希望齐乐天别走?别担心?别再生自己气?别再孤独一人?别再逼自己入绝境?太多话,千言万语,他不知从何讲起。

“张老师,我这次机票来回只有九天。我能待的时间很短,很快就要再回纽约。”

“突然说这?”

“我以为……张老师,我以为你让我别走。”齐乐天脸涨得通红。他猜自己会错意,反而闹出笑话。

“我是不想让你走。”

张嘉明的话,让齐乐天既开心,又心生忐忑。

张嘉明还是原来的那个张嘉明,齐乐天想,对自己所求毫无掩饰。这一句别走,他曾恋过,后来怕了,爱恨交织的感觉至今还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然后齐乐天走了,去往与张嘉明隔了半个地球的地方。他换了身份,重新成为一名学生,继续他几年前应该做但没完成的事情。

齐乐天一直以为,自己在现实的冲刷下,对张嘉明的感情已经变淡,变得淡不可现。他们一整年几乎没见,他也一整年几乎没想起过张嘉明。

他根本没有时间想张嘉明,他也不敢想起张嘉明。

这里不比国内,语言不通,吃饭不便,蔬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种。齐乐天的病还没全好,要规律吃药规律运动,还要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刚开学,他就被铺天盖地的课业打败,更何况他语言上还有障碍。齐乐天总以为自己有时间去适应,可他的学科偏偏就是要写论文。

念电影研究课要写观后感,念电影史方面的课程要写研究报告,每一周都断不了,一篇接着一篇,少则三五页,多则十几页。他电脑上的文字处理软件从未关闭过。

最开始齐乐天成绩不出色,分数不好看,甚至徘徊在不及格的边缘,一篇论文密密麻麻,全都是助教修改的痕迹。

他选择的电影研究课是面向全校开放的。能容纳几百个人的大阶梯教室中座无虚席,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胸有成竹,齐乐天感觉,唯独自己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为此,他放弃了全部的娱乐时间,也放弃了还算喜欢的下厨时间。他的饭食变成单调的沙拉法棍和烤牛肉,几个月前齐乐天根本不敢想。他通常抱着笔记本睡着,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继续写。好在英文更好的田腾飞偶尔能帮他忙,夏季学期里,尽管他的成绩仍旧不尽如人意,但还是能够看出明显的起色。

忙成这样,哪里还有时间去思念谁。

头两个学期,齐乐天只给父母打过一次电话,接过一次管月的电话。管月喊他查邮件,让他安排下时间,看看假期有没有空接片。当时齐乐天正在恼火那堆欧洲人的名字实在难拼,随口说了一句便挂了。过去很多天,齐乐天才想起这回事,一打开邮箱,里面几百封未读邮件。

那些邮件大部分都是管月发的工作相关事宜,里面提到片约,也提到秋天在伦敦有个华语电影节,一些媒体早早预约了他的采访。邮件太多,他一口气看不过来,只能把地铁上用来念书的时间挤出些来,一封封匆匆略过。这些片子的拍摄时间都不合适,对不到暑假时间,他一部都没法接,只得婉拒管月。

莎莎的邮件全是日常生活,说她自己的情况,说业界八卦,每次只有邮件结尾一句话,提到张嘉明,大多都是张导今天在剪片。

他知道张嘉明有工作,为工作心无旁骛,或许就是如今最好的答案了。

还有一个地址,发来过四、五封邮件。邮件没有内容,只有标题,标题一律也都只有五个字:最近怎么样。

乍一看,齐乐天以为那是垃圾邮件,心想到底是哪个神经病发垃圾邮件还不加内容。他勾到最后一封,扫了一眼旁边的发件人地址,手就从鼠标上松开了。

邮箱的前缀是to.the.nth。向北。

想到这几个词组合起来的含义,齐乐天眼皮狂跳,他分不清到底是左眼还是右眼,分不清这是喜还是灾祸。会这么干的人只有一个,齐乐天哪能不知道。

他点了回复,盯着光标,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这几封邮件,齐乐天根本不晓得怎么回,也没准备好怎么回。作为一个演员,齐乐天自认还没任何改变,他甚至觉得自己没办法就那样联系张嘉明,告诉对方自己在学习自己在努力。

他想给张嘉明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所以当田腾飞问起的时候,他实在找不到好的借口,只能把最初的反应回复给对方。明明这种只有标题没有内容的邮件,真的很像垃圾邮件。

电影研究课在夏季学期是小组研究,一组四人。齐乐天独来独往惯了,课堂里不多的几个脸熟的人也都有了各自组员。齐乐天一个人有些着慌,可慌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操着不熟练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人地问下去。

然后有位金发肤白的女生从他身后拍拍他,问他是不是没有组员。他们组刚好三缺一。

齐乐天便认识了科林、康纳德和娜塔莎。

娜塔莎为齐乐天介绍三人:科林学习电影电视制作,康纳德则是编剧,而她自己和齐乐天一样也是学习表演。娜塔莎说自己一直注意着齐乐天。她看过许多东亚电影,注意到齐乐天眼熟。但是亚洲人在她眼里都长一个样,直到现在才能确认齐乐天真的是她在电影中见到的那个齐乐天。

齐乐天想起,张老的片子在国外有一定知名度,还拿过欧洲三大电影节的金奖,甚至有一部影片在电影研究课的片单上。他记得自己就那篇观后感成绩最高。助教评语是虽然语法错误不少,但观点独道。

小组研究的任务是从片单中选出一部电影全方位分析。齐乐天以为组员们都会选择美国电影,毕竟三位全都是纽约客,但出乎意料,他们选择了张老那部片子。所以他们才问齐乐天要不要加入其中,负责表演方面的分析。

那是当然,没有人能比齐乐天更了解个中故事。

这样绝佳的机会,齐乐天当然不会拒绝。

他们一起研究,一段时间内一起度过的时间最久,自然也了解一些彼此的生活。齐乐天听说三人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科林和康纳德先一年过来,娜塔莎之后追随他们而来。娜塔莎笑着说,自己本来申请到了纽约的学校,可是不清楚没那两个人自己该如何度日,便追随他们跨越了半个地球,希望能够继续他们的生活。

听来真是执着又浪漫。

齐乐天听他们讲,三人高中的时候一起翘课去看电影,一起拍遍纽约大街小巷,也不免讲起他们念高中的时候一起策划的戏剧。

Heartswithbleedingsnow。流雪的心。

“……乐天……齐乐天!嘶……”张嘉明倒抽一口气,拽回齐乐天的思绪。

他紧张地凑近看张嘉明,没想张嘉明突然笑了,抬手弹了下他的脑门。一个红色印子立刻出现在齐乐天的额头上。

“张老师!别吓我!”齐乐天轻声抗议。

“你才是,别吓我。”

张嘉明见齐乐天陷入沉思不说话,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当年二人闹出不小矛盾,搞得张嘉明也不知讲哪句好,不讲哪句好。他真的没法料到,自己居然也会为了一个人,有踯躅不定的一天。

“这次我可能没办法答应你。”齐乐天看了张嘉明一眼,又偏开头,“这次机会难得,我想试试。”齐乐天不晓得,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再登上百老汇的舞台。错过这一次,大概要抱憾终身。

齐乐天语速越来越快,有些急,张嘉明也看在眼里。他抬起手,拭去对方额头憋出的汗。他要齐乐天慢慢讲,他们有许多时间,这次他会安静听对方讲完。

张嘉明的话像镇静剂,齐乐天顿时不再那样紧张。他没来由地感觉张嘉明变得温柔,眼角也多了笑意,字里行间不再是先前没道理的强硬。所以他开始一五一十地对张嘉明讲,从出国第一天,讲到和这几位同学相遇,讲到几位同学邀请他一起参与这部戏剧的表演,还有《流雪的心》故事情节,他都告诉了张嘉明。

《流雪的心》讲的是一对陌生的失意男女在雪山遇难的故事。男人在车祸中丧失了妻女,而女人则是失去了孩子与男友分手。这两个人都准备来雪山自杀,没想到突遇雪崩,困在雪山小屋中。虽然生活布满荆棘,可是康纳德在剧本处理的时候,把一切不幸温柔化解,剧本中妙语连珠,充满轻松的气氛。齐乐天的角色还是个话唠,他说自己开始有些担心,但是台词讲多了反而上瘾,平时说话也变多了。齐乐天告诉张嘉明,自己同学的家长们全是业内人士,为他们搞到了在超外百老汇表演的机会。虽然是座位不足百人的小剧场,但那是圣地。作为演员,那或许是一辈子都想登上的地方。

说完齐乐天不好意思地看着张嘉明,挠了挠头。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张嘉明说这话时,眼睛是笑着的。

齐乐天没料到对方是这样的反应。他以为张嘉明又要强硬地阻止他,又要讲不许接别人角色。

没想到张嘉明这句话,意思居然是要他走,去演别人的戏。

“你自己也知道机会难得,快去。”张嘉明又讲一遍。

“张老师,你在颁奖礼上倒了下去……电视里播了好几秒,他们都以为这是你故意表演,可是你没起来,驼色的地毯变红了,镜头才切断。”

齐乐天情绪有点激动,他随手抄起桌上一块削成小兔子模样的苹果,塞到嘴里。他又想起张嘉明晕倒的实况。

直播时间刚好是纽约的清晨,齐乐天打算看完张嘉明颁奖的片段再去剧场。他已经好久没见张嘉明,这或许是未来一段时间内,他能看到张嘉明脸的唯一机会。他守在电脑前等了好久,等到张嘉明出现,吃了一惊。他不知是自己屏幕的问题,或者别的,张嘉明看起来如此苍白憔悴,面容不太正常。齐乐天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中被不祥的预感充斥。他在屋里转了几圈,给剧组工作人员和主创们发了邮件,说自己需要回伦敦一趟,之后火速定了飞伦敦的往返机票。刚点击确定键,机票订单还在处理,他便看到张嘉明跪在地上,上半身栽倒下去。

齐乐天手脚发凉,手机从指间滑落。他先前以为自己感情淡了,甚至忘了张嘉明。原来没有。他的脑中心中一瞬又被一个人占据,藏在心底汹涌的感情翻江倒海。他没办法在纽约多待一秒钟,他想立刻飞到张嘉明身旁。

他是那样爱着张嘉明,从未淡薄,也从未消散。

“张老师,让我再陪你几天,连一周都不到。我非常担心你。”齐乐天执过张嘉明的手,吻了又吻。

“早知道我当初就不答应颁奖了。”

话音落,张嘉明见齐乐天表情轻松些,对他笑。他一使劲,把齐乐天拉进自己怀里。对方嘴刚好碰到自己的嘴,张嘉明理所当然主导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二人亲吻时,刚好遇到医生和护士来为他检查,一行几人刚好将他们亲热的现场逮了个正着。齐乐天听到脚步声连忙起身,却不小心压到张嘉明的伤口。

齐乐天听张嘉明抽了口气,连忙起身,对着护士,对着张嘉明连连道歉。

透过眼镜上缘,医生看了看张嘉明,看了看齐乐天,一边测量,一边嘱咐道“禁止行为”。他说了好几遍,齐乐天难得被外人又说红了脸。他满口答应医生,然后偷偷瞧了一眼张嘉明,发觉张嘉明竟然在笑。

即使自己被嘲笑,齐乐天也觉得张嘉明笑得那样好看。

待医生和护士查完房,齐乐天发觉自己还饿着,便跟张嘉明讲,去楼下餐厅买个三明治。张嘉明看齐乐天满面倦容,要对方休息一夜,齐乐天说自己不打紧,反而张嘉明的状态让人担心。

齐乐天转身离去,那一瞬,张嘉明看到他的脚踝。那个部位曾被虫子咬,肿得很高,看不清皮肤原本的模样。那上面是他初恋的名字,让齐乐天多年念念不忘的初恋的名字。张嘉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意一个陌生的形象。

那个人一直占据着齐乐天的内心,拥有着齐乐天的笑、齐乐天的哭,还有那个美好的人的全部情绪。

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张嘉明心里燃烧着。这种情绪早就在了,它就藏在齐乐天身后。这段时间齐乐天不在他身旁,它露出本来面目,张牙舞爪,顺着血液一点点一寸寸爬满他四肢百骸。

一旦闲下来,他的嘴边他的唇边,全都是一个人的触感。提笔写下的故事,源源不断的灵感,主人公也全带着那个人的影子。

张嘉明觳觫无比。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他还偷偷去医院看过,医生都说他除了胃之外,其余一切健康。他甚至做好自己患上不治之症的心理准备。没药解,没法医。

这种病症本来在齐乐天来看他后稍微好些,现在又变糟了,愈演愈烈,好像齐乐天才是他的药引他的医。

他希望齐乐天去实现梦想,去看看这个世界。可他又希望齐乐天独属自己一人。

说出来简直可笑。

手术前不适的感觉从同样部位回来,越来越明显。火辣辣的疼痛再次占据了张嘉明的身体,与倒下之前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疼得睡不着,也没法清醒。

麻药劲消退,齐乐天回来时看张嘉明无力地靠在墙上,额头一片冷汗,嬉笑的面色也全然不见。

医生嘱咐过齐乐天,病人麻药劲过后是最痛苦的一段时间。

止疼药没太大用途,变得像摆设一样。张嘉明一言不发,面色苍白,安静地躺在床上,没任何要求,也没什么反应。

齐乐天小声跟他说话,问他所求,他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喊着齐乐天的名字。

像是无意识的,不含任何目的。

齐乐天深知,自己没法代替医生代替药物,给张嘉明生理上的安慰。他只好握着张嘉明滚烫的手,片刻不离。

他连眼都舍不得闭,生怕再睁开,看到恹恹无力毫无反应的张嘉明。

这般疼痛和无助,齐乐天当然清楚。他撞断过腿,骨头深处的神经和他较劲,疼得一度生不如死。张嘉明的肉被拉开再缝上,也好不了多少。

那时张嘉明陪在他身边,给他念书听。当时自己听不懂,出来念书之后,齐乐天特地去找了这本书。书的最后一句,他至今记得张嘉明给他念过。

“我爱你,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三个字”。

时至今日,齐乐天体会得再清楚不过。

他也不清楚,这三个字以后是否还有机会亲口对张嘉明说出。他凭着冲动和思念来到张嘉明身边,他看出张嘉明不再生他气,也不再干涉他的工作,其余结果似乎并未改变。

张嘉明又变回他毫不惧怕的那个张嘉明,好得齐乐天挑不出一丁点毛病。那时他的感情尚且懵懂,不明不白。而如今清晰刻入骨髓,浓烈得挥之不去。

齐乐天惧怕失去张嘉明。他宁可得不到。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不知过去多少钟头,甚至多少天,张嘉明终于变得安稳,呼吸平顺。他渐渐恢复过来,甚至能和齐乐天说两句话。他让齐乐天回去休息,毕竟公寓条件比一张沙发要舒服太多。

齐乐天不肯,这里有张嘉明,有张嘉明的味道,比独自一人的公寓更让他安心。况且时日不多,齐乐天怎么舍得和张嘉明分开。

可是时光飞逝,丝毫不会为有情人停留。转眼一周多的时间匆匆过去。

好在张嘉明恢复到比较理想的程度,不再说胡话,也不再发烧。他不必继续以葡萄糖为生,甚至可以下地走两步路。

齐乐天走时,张嘉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他叫的士的时间,刚好张嘉明需要输液,也没办法送他。

好在这次齐乐天可以好好地跟张嘉明告别,不用通过冰冷的机器,而是亲口祝福彼此,在未来的人生中一切顺利,并且在不远的将来,他们会再见面。

从医院走出,齐乐天乘的士到希斯罗机场。他来时双手空空,走时兜里多了巧克力。他走之前,张嘉明随手塞给他,说是来看他的小姑娘丢下的,自己不爱吃,让齐乐天拿去吃。齐乐天思前想后,也没想到哪天哪时有小姑娘来看了张嘉明,还扔下巧克力。

可齐乐天顾不了那么多。当时他预约的的士已经到了,他没工夫仔细看,上了车才发现张嘉明给了他两颗巨大的好时,像蛋糕裱花一坨的那种。

此前齐乐天一直觉得,好时太甜,但可可香不够。可这是张嘉明给他的,他舍不得吃,更舍不得放化没了形状,便还是拆开包装纸咬了一半。

果然特别甜,齐乐天想。半颗巧克力融化在他口腔里,一路甜到机场。

齐乐天办好乘机手续,还有一段时间。他买了杯拿铁,终于冲淡嘴里的巧克力味道。飞机上旅途劳顿,他打算剩下半颗等等再吃。

当初离开景城时,机场有许多人来送齐乐天。他的父母来了,管月带着老公和菲菲来了,莎莎也在,田一川和宋亚天也在,姜亮也出现了。姜亮祝福他去了那边别忘记原来的绯闻对象,并笑言万一他哪天红出亚洲,自己也有吹嘘的资本咯。

齐乐天笑着与众人一一作别,过闸口,走下电梯,上摆渡车,排队过安检,走到登机口。这一系列流程那样熟悉,刚好在几个月前,他就经历过一次。他想起彼时身边还有一个人。虽然对方要他先走,可他等在原地,最后等来了张嘉明。

这一回,他没有谁可等,也不必再等谁。

他深知那个人不会像上次一样,走到他的身边。

齐乐天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那时他过了安检,掏出手机,哆哆嗦嗦拨通了一串十一位数字。那串数字他一直没存在手机里,因为没必要,他背得滚瓜烂熟。片刻等待,听筒里响起拨通的声音。只消一下,便转入语音信箱。

千言万语在嘴边,他却不知从何讲起。他要告诉张嘉明自己的近况,自己的未来,更多希望张嘉明注意身体。他最后讲到莎莎,将莎莎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人。

语音留言有时间限制,毫不留情打断了他两次,说得他丧气又难过。没想到一句告别的话,不仅通入语音信箱,还不能一口气说完。他当时妄想,如果张嘉明来挽留他怎么办。到头来他发觉,理智永远比妄想更加精确。

所以当齐乐天在希斯罗机场听到张嘉明的声音,才笃定自己因为思念过度,产生幻听。他当然清楚张嘉明还在住院,还在输液,无论如何都等不来。

可同样的叫声又在他耳边响起,如此真实。

他注意到机场一阵骚动,乘客和送行人的目光纷纷统一,汇聚到一点。

齐乐天也不禁闻声回头。他看到了一个身影,正朝他走来。

“不可能!”齐乐天揉了揉眼,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幻觉,“张、张老师?!”

他想问对方怎么还在输液就跑来,也想问张嘉明是否得到医生允许走出医院。可他看到张嘉明手里推着点滴架,头都要胀开。

“张老师,你快回去。这样太疯狂了。”

“我倒觉得配你刚合适。”张嘉明说。

张嘉明风尘仆仆,气息还没喘匀,推着点滴架穿着病号服的样子滑稽极了。这般镜头,齐乐天发誓自己在电影里看过,无数次,还是在打着浪漫爱情戏的招牌、拥有最俗套最完美结局的那种戏里面见到过。

他此前从未料到,自己今生也有幸体验。

只是为他实现这个场景的人,根本不是他的恋人,这人与他的关系复杂又疏离。前邻居?前合作伙伴?前炮友?这些词汇前面都要加个限定词,不合适形容他们现在的关系。

齐乐天哭笑不得地看着张嘉明,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担心张嘉明,这他已经说了无数次,他相信张嘉明早已清楚,自己不必再多说一次。

道别的话也说了,嘱托的话也说了,过去一切该交代的也都已交代,还能说什么,齐乐天也不知道。

“齐乐天,刚才有句话,我对你撒了谎。”

“你讲。”

“那两颗糖,不是来看我的小姑娘丢在这里的。没有什么小姑娘来看我。”

齐乐天想说自己早已猜到。可他见张嘉明还有话要讲,便选择点点头,继续听下去。

“我想庆祝你事业上的成就和突破……我是说,你在超外百老汇表演的机会。我记得你喜欢吃甜食,就在医院的小卖铺给你买了那个。”

“这个对我太甜,而且个头太大。”齐乐天一五一十,答得诚恳。他掏出吃剩下的半颗,摊在掌心里:“一次只能吃半颗。”

张嘉明顺手拿过剩下半颗,动作笨拙、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张口吞了下去。“是太甜了。”张嘉明皱着眉头对齐乐天讲。

听完齐乐天伸手找张嘉明要东西。张嘉明被齐乐天说愣,问他要什么。齐乐天说要糖纸,自己有收藏糖纸的习惯。张嘉明便把包巧克力的锡纸折成规整小方块,递给齐乐天。

“张老师,还有想说的?”齐乐天见张嘉明没动地方,深知张嘉明并未把所有话讲出口。他看得到张嘉明的不解和疑惑,就像他们拍摄《孤旅》时,有几个镜头的效果,张嘉明迟迟无法下定论。

他那么熟悉张嘉明,对方一个眼神他都懂得。

张嘉明似乎满腹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齐乐天要对方别着急,不管什么话,不管多少话,他这次都会听完。

张嘉明张了张口,又闭上。反复几次,他才问齐乐天:“告诉我你在纽约的地址。”说着,他递手机给齐乐天。

齐乐天飞快敲下一串字母,又读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他还手机时不小心碰了返回键,看到了张嘉明的壁纸。壁纸画面特别模糊,只能隐约看得出一个人在笑。齐乐天看那图特别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又仔细瞧瞧,图上笑着的那个人应该是张嘉明。

“张老师怎么用自己当手机壁纸。”

张嘉明接过手机:“是你拍的。”

方才还略带玩笑讲张嘉明自恋的齐乐天这下彻底不笑了。他说了好几遍“我”,又说了好几遍“你”,最后才对张嘉明说:“等我修了摄影课,技术好一些,我再给你拍一张。拍一张看得清脸不太像鬼魂的。”

“我记住了。”

“那我去安检了。”

“好。下次给你买不那么甜的糖吃。”

齐乐天深深看了张嘉明一眼。他将右手手指贴在唇边,而后牵起张嘉明,和对方握了握手:“张老师,我想亲你。可是机场人太多,我怕有人拍。”

“知道了,下次见面我一定亲你。”说完,张嘉明亲了亲被齐乐天握过的掌心。

齐乐天被张嘉明说懵了。张嘉明的话仿佛陈年烈酒,一口下去如坠梦中,立刻就醉了。他真想扑上去抱住张嘉明,亲遍他全身上下,让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埋入自己身体。

可他不行,他还有别的事情,更重要的、未完成的梦想去实现。

他和张嘉明挥手作别,一步三回头,直到他最贪恋的那张脸消失不见,才快步向前,走向远方。

拍摄《孤旅》的时候,齐乐天最终等来了张嘉明。可他心中仍存隐约不安,仍担心张嘉明消失不见。现在他是一个人,确确实实一个人。可他总觉有人站在他身旁,与他同行。

一回纽约,齐乐天便昏天黑地睡了三夜。他半梦半醒间还庆幸,还好自己多请了几天假,一是怕张嘉明无法醒来,二是给自己留出缓冲时间。

比如连续一周多几乎没有的状态,根本没法排练。

第四天,齐乐天终于从床上爬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用冰箱里仅剩的两颗干瘪的番茄,煮了份番茄肉酱意面。他边吃饭边翻手机,手机时间已自动调整为北美东部夏令时,实时晚六点。窗外天大亮,毫无日落的意向。

齐乐天打开信箱,特地注意那个意为向北的前缀有没有给他发邮件。他来回看了好几遍,结论是没有。看来自己自作多情了。

查完邮件,他正打算念新闻,却发现最不常用的通话图标上竟然有个小红圈。打开来看,有人给他电话留言。齐乐天看电话是科林的,就拨通了语音信箱。

住在隔壁的科林发现齐乐天回来了,代表全剧组问他好,问他所探望的人状况是否良好。他还说排练一切顺利,让齐乐天不必着急,休息好之后再回剧组。末了科林说自己拿信时看到齐乐天有封快递信,从英国寄来的,似乎挺着急,让齐乐天醒了之后去楼下拿一趟。

齐乐天听罢,扔下叉子,飞快跑到公寓管理员那里。在纽约的地址他只告诉过一个人,他不清楚对方寄来这封信目的为何。

信封不大,是快递专用那种,里面看似塞了不少东西,鼓鼓囊囊。齐乐天不敢在外拆开,生怕漏下什么,愣是憋到回屋才又洗了遍手,洗了把小刀,工工整整拉开信。

信封里面塞了厚厚一叠纸,有餐巾,有收据,还有叠得工整的纸张。他全倒出来,发觉每一张零碎纸张上面都布满了张嘉明的字迹,每一份开头张嘉明都写:A——齐乐天。

齐乐天清楚,张嘉明写大纲喜欢用字母代替人物,A永远是张嘉明故事中的主角。张嘉明写了那么多故事,温馨的、荒谬的,还有完全不像张嘉明本人风格的故事,主角A后面从来都只跟一个名字。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全都是张嘉明专为自己所写的故事,全都是张嘉明专为自己构建出的世界。里面甚至有一个写在炸鱼薯条店餐巾纸上的故事,有关超级英雄。

他看完所有纸片上的字,最后才展开那几大张纸。上面洋洋洒洒全是张嘉明的字迹,一页、两页、三页……数下来,可能有好几百字。纸的开头写着齐乐天,写见信好,他便也没想到张嘉明会花时间一笔一划为他写封长信。

齐乐天总以为理智永远比妄想精确,可这一回现实占了上风,猛烈挥棒,将妄想和理智统统击打至九霄云外。

现实美好得令齐乐天感到颤栗。

齐乐天:

见信好。

感谢你不远万里从纽约飞来伦敦照顾我,不辞日夜在我身旁。这段时间我情况不太理想,在机场时间又太匆忙,很多话没机会对你说出口。

思前想后,我决定给你写这封信。

首先我要祝贺你登上百老汇的舞台。无论在百老汇的中心还是超外百老汇,无论是上千人的大剧场,还是不足百人的小剧场,需知这是一项分外了不起的成就,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我为你感到骄傲,你也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

同行对你的肯定,更甚于导演的欣赏,请你相信这一点。

一年前,我不让你接亚历山大的剧本,并对你说过一些话。你当时的情况非常糟糕,身体是,精神也是。我至今仍认为你应该多休息一段时间,养好身体。毕竟身体是万事之源,保证身体的健康,也是演员的自律。

我担心你搞垮身体,也担心你在事业上走弯路,于是我以我个人经验给予你指导。可我骄傲自大地对你的事业指手画脚,伤害了你。那时的我并没发现我的偏执,也没有发现我对你所做的实际是以有益为名的伤害。我为我给你造成的伤害感到深深抱歉。我不祈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已从失落中走出,可以坦然面对狂风骤雨。

作为导演,我一个人能给予你的实在不够。你应该去尝试各种不同的角色,与不同的导演演员合作,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我们光影世界有多么精彩。这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在帮你搬家那天对你说过的一些话,我不打算收回。

电影是项产业,而表演则是纯粹的艺术。任何一位优秀的演员都有局限,你也一样。你是典型的方法派演员,而你个人的经验实属局限。我那样说并不是否认你作为演员的价值。在我眼中,你是你同龄演员中最优秀之一,我从未否认。

就像我说的,去看这个世界,去获得更多的经验,让这些经验成为你的一部分。你看过足够多的人、足够多的事,便不会只拘泥于自身,那时你的表演也会踏上新的台阶。

我很高兴你为自己事业做出的选择,我也很高兴你坚持走了下来,并且从未打算放弃。我唯一的遗憾,便是当初劝你做决定的人不是我。就这点来说,我感谢亚历山大。我也感谢他点出了我的不足,能让我好好正视你,正视你成熟独立演员的身份。

齐乐天,请记住,你的敏感、你的努力,你对表演艺术的执着,都是你最大的天赋,不管学到多少方法理论,也万请你永不丢弃它们。

请你相信你自己,也愿你实现你的梦想。我永远是你的后盾。

我等你归来。

张嘉明

《流雪的心》公演定在9月,刚好是几人开学之前。戏连演半个月,每晚五点半开演,周一周二休演。这是齐乐天第一次接触舞台剧,也算是他某种意义上的处子秀。

要说舞台和镜头前最大的不同,齐乐天倒不觉是一气呵成与第二次机会的区别。他备戏向来认真仔细,镜头前也很少NG,即便台词量巨大,齐乐天应对起来也不成问题。

他的不适应,来源于舞台和镜头前表演方式的不同。

起初科林对齐乐天的表演不满意,总觉得他放不开,一遍遍让他试戏。他说当初邀请齐乐天就是因为他们一致认为齐乐天经验丰富,对希望与绝望之间感情的转换精准异常。可齐乐天平日以细腻的表演的见长,在舞台上未免太不明显,一颦一笑缺少点舞台需要的夸张气质。

娜塔莎则表现得比他自如太多。他一问,原来娜塔莎初中开始就经受舞台的熏陶,第一次站在镜头前反而被导演嫌弃动作太舞台化。

这一部分的经验,是齐乐天所缺失的。他还没上过表演课,眼前唯一的老师就是经验丰富的娜塔莎。

齐乐天猜,这就是张嘉明提到的去看这个世界,获得更多经验,看足够多的人了。

好在齐乐天悟性够高,这些年完全没经历过专业训练,也能表演得完美漂亮。他原本跟自己较劲,习惯和自己较劲,在自己心中分裂出不同的自己。之前的他总觉得,表演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必须要突破自己,突破自己没办法跨越的关卡。

这一回,齐乐天看向了别人。

他不曾想,张嘉明千里迢迢寄给他的那封信,居然有这样的力量。

首日开演前,齐乐天去娜塔莎的休息室和对方打招呼。对方一开门,各种花香直冲入鼻。齐乐天见屋内大大小小花束摆了不少,直说对方太受欢迎。

娜塔莎也笑齐乐天,说要他做好准备,明天说不定屋内会香气弥漫,摆满大片红玫瑰,附带的卡片上印着喷薄的爱语和炽烈的红唇。齐乐天答了句“但愿如此”,而后从背后拿出一束向日葵,递给对方,说这种东西要亲自送出去比较好。

娜塔莎喜笑颜开,和齐乐天贴面。她转身从桌子上也拿起一束精心包装好的向日葵,递给齐乐天,说自己正打算送过去,就听到齐乐天敲门。二人十分默契地笑了笑,娜塔莎敞开门让齐乐天进来,一起喝杯洋甘菊茶,舒缓神经。

齐乐天笑称不必了,他说自己已经喝了属于自己的洋甘菊茶。

娜塔莎挑了挑眉梢,问齐乐天:“你是说,那个与你一同分享‘亲吻’的人?”

“是的。”齐乐天的表情平稳又安定,唯眼角带着浓浓笑意。

“亲吻”,是齐乐天从张嘉明手里接过的那颗巧克力。

他当时吃过了,告别了,回到纽约,回到剧场,和剧组人员简单聊了一下张嘉明的情况。讲到张嘉明塞给他两颗巧克力,还推着点滴架跑到机场追他,现场一片口哨声此起彼伏。人们起哄,问齐乐天收到什么巧克力。齐乐天还些许茫然,从兜里拿出来那颗有些化的好时。

娜塔莎见状立刻瞪大眼捂住嘴,用比以往更尖细的声音叫:“他给你了亲吻!他爱你!”

吻?齐乐天想了想当时情景,献吻的人可是自己。

“这是个亲吻!”

齐乐天原本不买好时吃,根本不知道每种巧克力还有寓意。他翻来覆去地看,看到包装上那个英文单词,突然耳尖红了。

耳朵和脖子像烧起来一样,心砰砰直跳。

哪有复杂的寓意之类。一个英文单词,明明白白写在包装上面。他只顾这是甜甜的巧克力,根本没注意包装。

Kisses。亲吻。不止一个,而是不计其数的亲吻。

齐乐天连忙说了句抱歉,去休息室小锁柜里拿手机,打开邮箱,在收信人位置敲下张嘉明的电邮地址,然后写了一句话,发送出去——

张老师,信我收到了,谢谢你。我想回你一封手写信,可是我怕我自己等不及。我正在排练,晚上给你仔细回复。

齐乐天来回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因一时激动言语倒错,便按下了发送键。

发送完毕,他才注意自己没署名,后追加一封“我是齐乐天”。

晚上排练完,齐乐天看到自己收件箱有封新邮件,来自张嘉明。对方回了个“我知道你是谁”,又回了个“我等你”。

齐乐天第一次嫌地铁太慢。

娜塔莎见齐乐天不再说话,想必一句话引起齐乐天对情郎的思念。她笑言让齐乐天快去准备,等下演出见。齐乐天答应对方,旋身离去。

他推开自己休息室的门,空旷许多。这里没人知道齐乐天是谁,他在这里没有亲朋好友,可是他清楚有人在千里之外惦念他,提醒他放松,鼓励他,告诉他他是怎样优秀。

可是他的梳妆台上,此时此刻,放着一朵鲜红的玫瑰。

包装精美,娇艳欲滴,上面拴着一张卡片,旁边还摆了两颗巧克力。

齐乐天扑到桌边,不小心撞到椅子,撞得他腹部生疼。他捂着肚子坐下,嗅了嗅馥郁的玫瑰,然后拆开一颗巧克力丢到嘴里,苦涩的味道霎时扩散开。他仔细一看,包装上写着可可脂含量百分之八十六,没想张嘉明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齐乐天细细咀嚼,居然尝到一丝甜味。打开卡片,里面是齐乐天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这种巧克力是我试过最不甜的。张嘉明。

齐乐天冲出休息室,来到后台,轻轻抬起幕布一角。台下异常昏暗,座无虚席。可齐乐天不必特地寻找,他一眼就看到坐在前排的熟悉面孔。

齐乐天摊开手,自己掌心一片潮湿。他最意料不到的人,坐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张嘉明的表情,和当年看《杀死达西》时一模一样。

齐乐天深知自己不该这样讲,但他觉得,此次演出,自己已了无遗憾。

这一次表演十分顺利,齐乐天从头到尾没出任何差错,递交出一份完美的处子秀。台下掌声经久不息,他们总共谢了三次幕,也没法平息潮水般的掌声。

在后台,几位主创人员拥抱在一起,庆祝他们的成就。几人约定好之后一起去庆功宴,齐乐天犹豫了片刻,问道,自己能不能多带一个人来。

他说,张嘉明从欧洲飞来看他的表演。

“这可不行,”众人异口同声,“今晚你们当然要度过二人世界!”

“我不想错过我们庆祝的时刻。”齐乐天边说,边推开自己休息室的门。这一刻太完美,他不想放弃任何一边。他又讲了几句,转过身,突然撞进一片温暖之中。

“你不会错过你们的庆祝时刻。我说两句话就走。”低沉的声音在齐乐天耳边响起。

齐乐天听到口哨声,听到起哄,听到问候,听到熟悉的叹息,听到门在身后合上。然后他后退一步,抬起头,看到张嘉明从舞台下走上来,站到了他的身旁。

“我只想说句恭喜你,然后就要去机场了。我今天晚上十点的飞机飞维也纳。”

齐乐天好奇张嘉明几时到,毕竟先前都没机会见到对方,连一顿饭都没吃到。张嘉明说是下午三点多,他下了飞机就去市场买了一枝花,然后直接来了剧院。

“那为什么这样急?”齐乐天看张嘉明眼下乌青,又想起他坐了将近十个钟头的飞机,满脸都是心疼的神色。

“剧组只放两天假,我还得赶回去拍摄。之前已经因为我耽误那么久,我哪好意思再让别人为我等。”张嘉明盖住齐乐天的额头,揉平他皱起的眉心。

齐乐天对张嘉明讲,这出戏总共演半个月,张嘉明告诉他,剧组拍摄还有一个月,下次休息不清楚几时,也不清楚会不会是两天。

“录像带……我可以寄录像带给你!”

“这是你的第一次,我不想错过你的演出。”

张嘉明双手攥住齐乐天的肩膀,抵住梳妆台,近乎虔诚地贴住齐乐天的嘴。

在齐乐天印象里,张嘉明没哪次亲得这样小心翼翼。他贴住自己的嘴,舌尖小心翼翼探出双唇,试探性地碰触齐乐天。齐乐天感觉到湿热的气息,那样熟悉温暖。他双唇微启,揽住张嘉明脖颈,主动迎合对方。张嘉明也不再收敛,扣住齐乐天的下巴,好让齐乐天张开嘴,自己能探进去深一点,更深一点。

张嘉明感觉齐乐天的双唇轻颤,连呼吸都带着甜腻的味道。他手更向下探了些,握住齐乐天的腰,伸进他戏服里。

齐乐天汗还没落,身上是张嘉明熟悉的味道。每次齐乐天动了情,沉溺欲潮之中,身体总会笼罩上一层薄薄的汗,就像现在一样。

二人谁都怕自己刹不住车,在欲望抬头的分界点,恰到好处结束了这个亲吻。

张嘉明抬手看了一眼表,还有点时间,便问齐乐天:“巧克力好吃吗?”

“太苦了,不信你自己尝。”齐乐天打开包装,含住第二块,堵上了张嘉明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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