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影如这里，茶香酒也香。如果我是乔知夜，我肯定不愿意走。
她邀我坐在屏风里，袅袅的茶烟裹夹着手工红糖熬的汤水，气息甜而微苦。
屏风外面，乔知夜睡得踏实。酒后如雷的鼾声，也是我这些年来第一次听到的。
他四仰八叉横在柯影如的香床上，估计就是在耳边吹唢呐他都醒不了。
他几曾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
平日我在他身边，都是小心翼翼的。连起身上个厕所都怕脚步惹醒他。
时间久了，我憋尿憋的都要肾结石了。
“你看，他也没那么不近人间烟火，是不是？”
柯影如倒了杯红糖姜茶，递给我。
“阿夜说你前阵子刚流了孩子，自己多照顾着点自己。这渔村海滨不必都市热气。凌晨最寒了。”
我小声说了句谢谢，目光微有疑顿。
“他连这些事都跟你说啊。”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个孩子。”
柯影如小心吹了吹茶碗，轻叹一口气。
“姜小姐，阿夜其实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冷血无情。他跟你，跟我，跟这世上每个人一样。都有情，有血肉，也有爱。”
我咬住唇，心里像是堵了一颗枣核钉似的。
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难道就不是我的？
他能有多痛，能有我痛么？
“那孩子，不是你故意打掉的吧？”
柯影如突然话锋一转，我手里的茶差点翻了。
“阿夜说你不想要。但我刚才看你眼里闪过的那个神色，我猜你其实是想要他的，对么？”
我没法说对。
我总不能说，我的孩子是我亲妈打掉的，就为了让你乔知夜娶她的另一个女儿吧？
我深吸一口气，淡淡看了柯影如一眼。
“柯老板，我们不提这个吧。”
“好。”
柯影如一笑倾国，可真是个容易让人放下防备的女孩。
她说，那我们说说别的。
“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带你过来这里么？”
我摇头。
“这个岛，有个名字，叫往生岛。岛上有块墓地，埋着阿夜的二十多位生死之交。”
往生往生，有往才有生。
我点点头，我说我明白的。
“今天酒桌上的人，都是乔爷的战友。活着的都在这儿了，还有些就……”
“阿夜十四岁入伍，在部队里整整十年。他手里有一支敢死队，三十六人组成。那些年，他们所向披靡，从无完不成的任务，从无打不进的敌营。阿夜总说，他不会让任何一个弟兄死在他的手里。他要带他们等到退役那天，荣耀和财富，尽享一生。”
柯影如娓娓道来，就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不，这本来就是别人的事。
可是在我看来，她的灵魂虽然有趣，皮囊虽然美丽，但从里到外都透着被乔知夜彻底亲浸的气息。
我想，如果我是一个爱着乔知夜，并致力一心想要嫁给乔知夜的女人，这一刻，我大概率是会知难而退了。
但我依然坐在原处，没有打断柯影如。
因为首先，我此生不敢奢望这份婚嫁和名份。
其次，我爱他，我想了解他的过去，他的一切。
“这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故事，”柯影如又烫了一壶红糖茶，继续说了下来，“所有意气风发的开头，大多都个意难平的结尾。七年前，阿夜退役前的最后一役上。S级别的保密命令，地点和内容在出发前十分钟才下达。辗转直升机飞过小半个中东，期间路线改了七八次。目的是，要一对保护政界要员夫妻二人离开出境。可是没想到，任务失败，糟了伏击。他带着突击队二十一进去救人质，最后除了他，一个都没能出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想起那天，他第一次跟我讲起他的过去。
他的荣耀，他的兄弟，以及他一生都不能平复的悲剧。
他只说了一半，我不忍追问。
如今，我想到他该是以怎样一种心境，躺在这个女人的怀里，求她的治愈。
我就嫉妒的浑身发抖。
“柯老板，那后来呢？他的兄弟们都死了，那我刚才在酒桌上看到的——”
“还有十四个，留守阵营。上级层层命令压下来，怀疑里面有叛国者，泄露了任务机密。于是派人押解回军事法庭，准备调查受审。可就在路上，遭遇了当地武装组织的伏击。”
柯影如说到这里，眼底那些云淡风轻的烟火已经开始绚烂。
那是一种近乎对神祇的崇拜和向往——
她告诉我说，一个人轻骑重狙，地狱重生。
独闯敌营，救出他仅剩的十四个弟兄。
虽然他们断腿了，瞎眼了，残废了，但他们都活下来了。
这个岛，叫往生岛。
乔知夜的最后一役，是耻辱之战。
他卸了一切功勋，一切光环，从那个戎马铁血的将军，变成了一个玩权弄术的商人。
这个岛，以前是乔家的。
他回乔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老爷子要这块地。
“他曾说过，开口跟别人要每样东西之前，你都得具备一种不给就能抢过来的能力。说要，只是客气客气而已。”
柯影如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向屏风外的男人。
她告诉我，你知道他为了能够站在制高点，拥有这种呼风唤雨的能力，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么？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能睡得这么踏实了。七年，整整七年了。你知道他退役那年，才二十三岁么？”
柯影如笑了笑。
我低头，不言不语。
她不说，或许我也没意识到。
原来那时的乔知夜，都还没有我现在年纪大。
“姜小姐，你说，阿夜这样的男人，谁不爱？谁又敢爱？”
柯影如给我满了茶杯，明明没有一滴酒，我却醉的像条狗。
“可是这世上啊，只有爱是最自私的。前人们为了让这种自私变得理所当然，才会勾画出那么多有关爱情的美好。其实除了爱，人的一辈子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太多的责任要担。”
柯影如站起身，她走到身后的窗前，远远指着黑暗中的一簇遥远的霓虹璀璨。
“你看！那里就是叶城。”
风把柯影如的头发轻轻撩乱，我一个女人都被她的风情和温柔融化到脚软。
那一刻，我也终于明白了，柯影如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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