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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蔬小说网 > 夏子衿朱慈烺 > 第4章 父子诀别(上)
 
钟粹宫后苑。此时天色已微暗,下着濛濛细雨,春寒料峭。尽管已是初春时节,百花竞放,但阴雨濛濛的天气却使这本该呈繁荣景象的时节显得有几分阴郁而凄清。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正冒雨在院子里舞剑。

他约摸十五六岁,双肩已经淋湿,脸上也挂着雨水,但依然在虎虎生风地比划着,动作潇洒利落。只见他身形柔软矫健时如猿猴,迅捷轻忽时如闪电,忽而如蜻蜓点水,忽而如游龙穿梭,剑光点点之处,只见衣袂蹁跹,当真是英姿飒爽。

一名四十余岁的太监在雨中疾步走来,一眼看到少年就惊慌地大声呼叫:“唉呀,太子殿下,下雨了您怎么还在练剑哪!要是着凉了奴才们可吃罪不起哟!”他边说边半躬着身子跑到少年身边,惶恐地比划着双手,“殿下,快停下来避雨吧!殿下!”他回头看见太子不远处侍立着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厉声责备道:“你们怎么伺候太子爷的?这下雨天的还让太子练剑!”

小太监和宫女也陪太子立在雨中,此时慌忙回答道:“杜公公,是太子执意不肯避雨的,奴才们已经劝了半天了!”

太子此时收住剑,毫不在意地对杜公公说道:“杜公公,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想练的。”

这少年脸上含着笑,显得分外敦厚,虽稚气未脱,却星眉朗目,英姿勃勃。这正是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今年十六岁,乃是正宫周皇后所出。

杜公公终究资历老些,他又是恭敬又是慈爱地一把拉住太子的胳膊,把他拽到屋檐下:“殿下,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如果着了凉生病,那可怎么好!”

太子笑吟吟地道:“我身子强健,不碍事。”他回头看看两个小太监和宫女,招呼道,“你们怎么还不上来?谁让你们陪着我淋雨的!”

小太监和宫女闻言慌忙跑到屋檐下避雨。

“杜公公,你怎么过来了?”太子这才想起问杜公公。

杜公公有些心事重重地道:“回禀殿下,是皇上请殿下到端敬殿一趟。”

这杜公公名杜宣,是崇祯皇帝的心腹太监之一,伺候崇祯皇帝十余年了。

“父皇要见我?”太子面露喜色,急忙问道,“可是为我要替父皇御驾亲征之事?父皇同意了吗?”

杜宣面色暗淡,强笑道:“殿下见到皇上就知道了。”

太子看杜宣神色不对,追问道:“怎么了?难道局势越发糟糕了不成?父皇可同意了让我出征?”

杜宣欲言又止,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脸无奈地说:“殿下,请更衣随老奴去见皇上吧。”

太子见杜宣含含糊糊,只有满腹狐疑地转身进去更衣。

端敬殿里,崇祯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地坐在御案前沉思。他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如果之前他面临的是深重的危机感的话,现在面临的就是即将分崩离析的结局。他很清楚,如果仅寄希望于唐通和吴三桂,这希望有多渺茫。一切已再无挽回的可能,他必须要做最后的安排了。

他曾经害怕过,恐惧过,害怕亡国的命运落到自己头上,但如今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他不再害怕了,只是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一切都被毁灭,他要做最后的努力。

太子这时在杜宣的引领下快步走进殿来。

“儿臣叩见父皇。”他恭谨地跪下叩头,朗声给崇祯问安。

“烺儿,你过来。”皇帝目视太子,打起精神,对他招招手,声音超乎寻常地慈爱温柔。他一反素日的威严反而让太子略感不安。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垂手立在崇祯面前。

默默凝视了儿子片刻,崇祯轻轻感叹道:“烺儿长大了。”

他看着面前的儿子还不知道即将大难临头,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里还没有任何人世间的愁苦和阴郁,只是面对眼前憔悴的父亲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担忧。

崇祯看在眼里,心中酸痛,眼圈不禁红了。

“父皇操劳国事,瘦了。”太子关切地道,“请父皇多加保重。儿臣时刻想为父皇分忧,请父皇吩咐儿臣。”

皇帝点点头:“皇儿,你可知最近的情势?”

“父皇,儿臣略知一二。”太子点点头,迟疑片刻,鼓起勇气道,“父皇,儿臣已不是孩童,现如今大难当头,让准许儿臣代父皇亲征!相信定能振大明士气,扭转时局!”

“烺儿,父皇喜欢你身上这股劲儿!”崇祯欣慰地点点头,随即轻叹一声,“可惜,太晚了!”

太子毫不泄气,宽慰道:“父皇怎能灰心至此!这许多年,儿臣亲眼目睹父皇殚精竭虑治理国家,未尝有丝毫懈怠,如今虽然疲弊,百年基业断不至于转瞬间土崩瓦解。现在补救,儿臣认为尚未为晚!”

皇帝知道年纪尚幼的儿子根本没有意识到眼前局面的严重性,他苦笑一下,面色凄然,摇头道:“皇儿,你久居深宫,并不了解现今天下局势。如今宣府、真定已经陷落,闯贼大军进逼北京,紫禁城危在旦夕!”

朱慈烺还是不以为然地道:“父皇切莫悲伤,先前京城不是也数次遇险,后来不都化险为夷了吗?眼下大局未定,京城不是还有十几万守城将士?何况,儿臣听闻各路勤王大军已在途中,或许……”

太子的话未说完,就被崇祯打断了:“皇儿,别安慰父皇了。目前的局势父皇心中清楚。这一次的危机非比寻常,你不懂。现在父皇只是痛悔当时未听臣下劝谏迁都南京,而今为时已晚!闯贼旦夕之间就会破城,京城转瞬即被围困,明朝大势已去,覆亡在劫难逃!”

朱慈烺起先很乐观,但看父皇从始至终表情沉重,现听闻紫禁城转瞬就要被围困,不禁心中惊惧。但他毕竟年少,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还是鼓起勇气,大声对崇祯说道:“父皇,即便如此,儿臣不怕!儿臣半月前请旨代父皇亲征,请父皇现在下旨,准许儿臣讨贼,保我大明基业,保护父皇和母后!”

皇帝丝毫没有被儿子的情绪感染,他摆摆手,无比感伤地道:“烺儿,父皇没有看错你。可惜,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现如今要兵无兵,要人无人,朝廷已经山穷水尽。我本已决定御驾亲征,岂知也只有我自己在摇旗呐喊。眼看大明气数尽了!”他说着,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父皇!”见父皇落泪,太子也慌了神,他意识到现今紫禁城的处境远比自己想象的糟糕得多,心里又是震惊又是酸楚,喉头也一下子哽住了。

“烺儿,可惜父皇不能让你有机会继任大统了!大明已注定亡于我手,我心有不甘又奈何!”崇祯双目噙泪,声音颤抖,“父皇一生虽勤于政事,可一于社稷无助,导致亡国;二于天伦有愧,平日里对你们疏于关怀。而今,即刻就要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父皇愧对祖先,愧对我皇儿!”

“父皇,您千万别这么说。父皇一生勤恳辛苦,儿臣心中明白,该有愧的是儿臣,不能替父皇分忧!儿臣有罪!”太子也流泪了。

崇祯心中感动,忍住泪,走到太子身前,慈爱地为太子拭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皇儿,不怪你,你还小!你放心,父皇已经作了安排,让杜宣带你速速离宫。炯儿和焕儿朕亦有安置。纵不能保我大明江山,也应保我皇室血脉!”

“父皇要儿臣离开紫禁城?”太子急忙收住泪,吃惊地问道。

“当然要离开,京城一旦被围困,闯贼岂能放过你们!”

“那父皇和母后呢?”

“父皇和母后当然要留下来,与紫禁城共存亡!”

朱慈烺听见父亲要让自己独自逃生,哪里肯听:“那这样儿臣也不走,儿臣决意陪着父皇母后!”

“烺儿!”皇帝厉喝一声,“你不仅是朕的儿子,也是大明太子。倘若血染紫禁城,无一幸免,我如何向先祖先皇交代!听父皇安排,趁现在京城尚未围困,犹可逃脱,再图他日!你出去之后,一路往南,到南京去。江南大部现今还是我明朝疆土,南京是我明朝留都,许多肱骨大臣都在那里。现在天下大乱,南京还不知道这边的消息,一旦你到了南京,他们确认你太子身份之后,你即可监国或登基,到那时,明朝尚有希望!”

“父皇!”太子骤然面临要与父母诀别,不禁五内俱焚,泪如泉涌。

“皇儿,父皇并非让你独自苟且偷生,而是背负起国恨家仇,复兴我大明基业!明白吗?”

太子哽咽不止,悲痛万分:“父皇,儿臣先前已未能尽孝,而今大难临头,却要儿臣撇下父皇母后独自偷生,让儿臣如何心安!父皇!”

“烺儿,”皇帝的声音又低沉、柔和起来,“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父皇这些年为国事焦头烂额,筋疲力尽,也从来没有心思和精力与你促膝谈心,谈论朝政和国事。也没有给你机会让你到处走走、看看,了解天下大事。你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从来也没有出过紫禁城,而今,就要让你独自出宫。是父皇对不起你!”说到此处,崇祯心中痛悔,热泪纵横。

“父皇……”太子见父皇如此悲切,也心中难受,流泪不已。

“烺儿,”崇祯极力忍住泪,慈爱地说道:“路上艰险重重,你从来没有走出过紫禁城,万一到不了南京,万一复国无望,万不可强力为之,明白吗?首要的是保全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纵使隐居山野,埋没江湖,也务必活下去。这是父皇对你的唯一要求,你切莫辜负!记住了吗?”

太子流着泪,恐惧、悲痛和不舍一起涌上心头。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此前的岁月就是在钟粹宫读书写字,在御花园闲庭漫步,皇宫以外的世界,他几乎一无所知。数月来虽然也为时局隐隐担忧,却万万没有料到转瞬间大厦将倾,要与自己的亲人生离死别。此情何堪!此后难道真的江山易主,乾坤挪位,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了吗?父皇、母后将如何自处,是否还有相见之日?而一出紫禁城,天下之大,茫茫江湖,自己该怎样去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之前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而现在都摆在眼前了,他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却刻不容缓马上就要诀别至亲。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此时心里全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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