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娅, 你要知道，雨天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能力。”
数落南方的梅雨天气，似乎成为了生母与乔娅通电话的每年的保留节目，她的声声抱怨, 通过电流, 从大洋彼岸的家乡传到了乔娅的耳朵里, 在乔娅的脑中织出了一个烟雨朦胧而又人心浮躁的世界，甚至在她停下车，将手机扔到一边的时候，都将这一切的反常, 归咎在了福克斯小镇与生母口中的南方如出一辙的阴雨之中。
她知道, 自己是被一段段零碎的梦境干扰了判断能力, 可是，只看着这个少年, 那种按捺不住的想从这一双眼睛中获取答案的冲动，就已经越过了所有。
乔娅在将手机扔到副驾驶位之后, 顺手拉下了手刹, 那一声机械制动的声音穿透了雨幕, 格外地清脆，她的内心生出了那么一丝丝的窘迫，还没等她开口，撑伞站在雨中的少年已经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这倒是乔娅所没有想到的答案, 她有些奇怪：“找我？”
少年没有继续答话, 而是将手中的牛皮纸袋递给了坐在车里的乔娅，乔娅接过纸袋，入手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一本书。
“你要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下册。”他说道。
乔娅愣了愣, 她在天使港的书店里买下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的上册，而后给书店老板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希望等下册到货的时候可以看到这段历史的下半部分。只不过，她却没有想到，最终这本书却是由这个陌生的少年为她带到了福克斯。
“你……”她张了张口。
也不知道是路灯昏暗，还是雨幕朦胧，她仿佛又在少年的眼睛里看到了几点红色的光芒，他原本淡漠的眼神里，也似乎多了一些夜晚赋予的温柔，只不过，这样的感情，好像是被钉在阿瑞斯圣林里的金羊毛，想要获得，便要面临被火龙吞噬的危险。
她好像隐隐约约发现了什么。
而站在伞下的少年，也微微眯了眯眼睛。
“……原来是福克斯的邮差吗？”她恍然般地感叹道。
十六世纪初，很多吸血鬼都知道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沃尔图里家族那个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执法长老凯厄斯失去了他的爱人，他彻底地陷入了疯狂。
那一个冬季，他在罗马城杀死了很多人，包括了当时的罗马教廷护卫队数十人，甚至罗马教皇也差点死在了他的手中。直到他的兄长阿罗，从费拉拉带回一名名叫乔娅的年轻女子，他才从无尽的疯狂之中找回了一丝丝理智。
但是仅仅两天，这名女子就脸色惨白地倒在了他的脚边，她的血液溅在了凯厄斯的白色衬衣上，格外地扎眼，他一身的血腥，红色的眼睛里毫无波澜。
“不是她。”
乔娅，这个名字并不罕见，在那个年代的亚平宁半岛，从米兰到罗马，从罗马到佛罗伦萨，亦或是费拉拉，亦或是威尼斯，每个地方，都有无数个名叫乔娅的姑娘。
阿罗原本的爱好是收集世界各地拥有特殊能力的吸血鬼，而从十六世纪初，他开始在各地搜寻这些名叫乔娅的姑娘，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将她们引诱到托斯卡纳地区的，这个名叫沃特拉的山麓小城。
她们有着不同颜色的头发，有着不同的身份，性格也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她们在遇见一个总是在雨天出现的，披着黑色斗篷的金发少年之后，总是情不自禁地坠入爱河，而这个她们所认为的爱人，也会在深情呼唤了她们的名字之后，从她们的身后，亮起了锋利的獠牙，刺进了她们的脖颈。
凯厄斯一度沉迷于这样的游戏，只不过当那些血液吞入腹中之后，他又会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陷入深深的自我厌弃当中。
隔着巨石砌成的墙面，阿罗叹息着说：“弟弟，抱歉，我以为这样做，你至少会有一些知觉。”
而无论阿罗在屋外说着什么，他都不会再回答。
他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那张石椅上，几乎与冰冷的石头融为一体。屋子里漆黑一片，自从爱人乔娅死后，他早已经把屋子的窗户封锁，因为只要这扇狭长的窗户还能透出光亮来，他就总会产生那个女孩还会笑嘻嘻地爬上他的窗户的错觉。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墙壁上那些出自各个时代名家之手的壁画，从他的出生、他的死亡、他的重生，以及千年孤寂之后，在佛罗伦萨与他相遇的那个女孩。
永生，是魔鬼给予吸血鬼的恩赐，也是给予吸血鬼的诅咒。
他就这么过了好几百年，之所以能记住有几百年，也是难得一次他走出那间漆黑的屋子，被阿罗逼着去见客的时候，听见那个名叫卡莱尔卡伦的客人提到了如今的年历，他端坐在餐桌的一方，盯着自己身前的那只黄金铸就的酒盏，以及酒盏中浓稠的红色液体时，难得地去思考了时间。
她已经离开了四百多年。
客人卡莱尔卡伦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吸血鬼，他出生于英国，在成为吸血鬼之前是一名牧师，而在成为吸血鬼之后，他成为了一名医生，游走在人类社会中，对人类非常了解。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他收养了几个孩子，组成了一个吸血鬼家庭。
他的家庭还不足以威胁沃尔图里，但是阿罗却对他收养的几个孩子格外有兴趣。
爱德华卡伦，可以读心，爱丽丝卡伦，可以预知未来。
阿罗曾经无不引诱地对他说过：“弟弟，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吸血鬼拥有死而复生的能力，那么乔娅便能复活了。”
他只是嘲道：“阿罗，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失去了尤妮丝，你会有这样的妄想吗？”
是的，他从不会妄想，世间没有第二个属于她的灵魂。
直到在某一天，他看见了一部电影。
自从尤妮丝的小说被曝光之后，吸血鬼这个在中古时期令人闻风丧胆的物种，在人类世界中似乎变成了浪漫的代名词，连同罗马尼亚那个臭名昭著的穿刺大公，也被人写成了神秘嗜血的德古拉伯爵。
也正是因为是阿罗求而不得的尤妮丝，所以一直以来千方百计向世界隐瞒吸血鬼存在的阿罗，才能放任其流行，并且在百年来沉迷于那些在凯厄斯眼中矫揉造作的词句。
那是唯一能向阿罗证明，尤妮丝曾经也爱过他的证据。
有时候，凯厄斯也会在想，沃尔图里这座古老城堡里的三位长老，到底谁才更可怜一些，明明是吸血鬼中说一不二的存在，却总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拥有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当《惊情四百年》上映的时候，沃特拉唯一的一所电影院张贴了一张很大的海报，在吸血鬼文化氛围极为浓郁的沃特拉，这部电影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无论是小镇上的居民，还是那些因为吸血鬼文化慕名而来的游客，都在这里，将这部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都说，德古拉伯爵英俊深情，伊丽莎白美艳痴情。
他在某一个沃特拉难得的雨夜走进了这家电影院，从昏昏欲睡的售票员那里买了一张午夜场的票，这一天因为下雨，放映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像是一座石雕一般，坐在放映厅的最后一排，眼镜也不眨地，看完了整部电影。
男主角因为亵渎神明被诅咒成为吸血鬼，百年之后，遇见了转世的妻子。
他并没有因为男女主的爱情而感到唏嘘，他的思绪飘回了几百年前。
那一年的夏季，佛罗伦萨反常地多雨，好不容易有一天歇了雨，当时的佛罗伦萨的领主儿子皮耶罗主导了一场集会，邀请了他，他本来对人类的集会并无兴趣，但是想到临行前阿罗对于与合作伙伴保持友好关系的叮嘱，为了避免被阿罗搬出沃尔图里的未来这样宏大的话题来碎碎念，他又皱着眉去了。
当他强忍着不耐，走过美第奇家郊区别墅花园的蔷薇丛时，一眼便从那群坐在亭子下纳凉的青年男女中，看见了正偷偷吃葡萄的乔娅。
那是他第三次见她。
第一次是在佛罗伦萨中央市场附近一个背阳的巷道，她狼狈而绝望，他在她和她弟弟面前杀掉了一个吸血鬼新生儿，原本打算解决掉这对人类姐弟，她却突然用“吸血鬼猎人”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词语，让他莫名其妙地饶过了她。
第二次，则是在圣十字教堂的广场上，她是个乖巧通透的贵族小姐，与美第奇家族的继承人交谈时，还时不时偷偷向他瞥来几分好奇的眼神，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无人察觉，却不想她的所有小动作，早就被她尽收眼底。
包括在这第三次，她带上属于社团主席的桂冠时，眼睛里的倨傲与自信。
三次见面，每一次，她都似乎不太一样。
而真正让他觉得她浑身充满秘密的，是她在当天分享的故事。
“我……想分享一个，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在极端的愤怒与绝望之下，用自己的灵魂做交换，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以及……仿佛诅咒一般的，永生。”
隔了五百年，这两个故事又重叠在了一起。
直到电影放映完毕，放映厅里灯光通明，他仍待坐在原地不动。
当他回到沃尔图里城堡，回到那间已经漆黑了数百年的房间，看着壁画上戴着桂冠的金发女孩，他忍不住伸手，顺着百年前画匠的笔触描摹着女孩的轮廓，喃喃自语道：
“人类的灵魂……真的可以转世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看电影的凯厄斯，呜呜呜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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