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子,我按原路返回。
怏怏的,很没精神。
在街门口,看见五叔袖手站在那儿。
有点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卫生用品呢?”他扬眉问道。
我脚步未停,“附近超市里没有我想要的牌子。”
——这种借口,想都不用想,信手拈来。
他转身跟我一起进院,“把牌子的名字告诉顺哥。就算是为英国皇家特供的,他也能给你弄来。”
我淡然笑笑,“好。”
随后,便不再说话。
他送我到正房门口,似乎是想说什么吧,却被我毫不犹豫地关在了门外。
大半天时间,我都沉浸在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里,走不出来,也,不想走出来。
晚饭后,回二进院的路上,五叔挡住了我的去路。
“玖儿,你怎么了?”直截了当地发问,根本不避讳走在后面的吾自横。
我抬头看着他,“没怎么。”
吾自横赶了上来,“玖儿,你看起来就是有事。”
我的目光在兄弟俩身上逡巡,“如果真的有事,一定会求助于你们。现在,我只想清清静静地一个人待着。”
语毕,绕过他们。
烦透了被夹在中间的感觉!
接下来的两天,我又回到了“病态”,不言不语。
这次,甚至闭门不出。
白天和晚上,有好几次,能听见窗前响起脚步声。
有时轻,有时重。
我懂,——有的人不希望叨扰到我,有的人则希望我感受到他的关心。
不管哪种,于我而言都是负担。
第三天早餐过后,我又去了那个小院。
说起来有点丢人,这次出吾院的时候没有走街门。
而是,钻的狗洞。
实在不愿再跟任何人废话,又想按时赴约,索性出此下策。
幸而我身量瘦小,倒是可以来去自如。
狗洞的位置蛮隐蔽的,就在西耳房的一个角落里。
边上有一片灌木丛,挡住了洞口。
——这还是我之前夜游吾院发现的呢!
如此,正房到那个小院的距离就缩短了许多。
从狗洞爬出去,沿外墙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了那扇子母铁门。
跟那天一样,子门虚掩着。
我抬脚走进去,轻车熟路直奔房前的紫藤长廊。
果然,依旧白衣翩然的霑叔正坐在那儿品茶。
天空有点阴,他的脸上却洒满了阳光。
“玖……儿?”见到我,他似乎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
我莞尔点头,“霑叔,别来无恙!”
他做出“请坐”的手势,顺便为我斟茶。
我在他对面落座,“不是说请我吃紫藤糕和紫藤粥吗?做好了没有?”
他故意发愣,转而又神秘地笑笑,“大清早就做好了。等着,我给你端来。”
我想起身帮忙,却被他强留在桌前。
望着雷厉风行的背影,我摇摇头,自言自语,“不,不是他。”
我的亚叔,无论何时都注意形象。
即便快走甚至是快跑,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稍后,霑叔端着个大托盘疾步而归。
还真的是紫藤糕和紫藤粥。
糕和粥都是温热的。
“来,丫头,快点尝尝霑叔的手艺……”盛了一碗粥,献宝一般递过来。
我怔了一下,接了粥碗,舀了一勺,放进嘴巴。
还不错,蛮清淡,带着甜香。
但,绝对不是亚叔的风味。
“怎么样?能吃吗?”霑叔眼巴巴地望着我,“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没有,很好吃。”我又舀了一大口吃下去。
他满足地笑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不,这个人绝对不是亚叔。
亚叔绝不容许自己苍老到这个地步。
“玖儿,再尝尝紫藤糕……”霑叔用筷子夹了块糕点送过来。
我踟蹰一霎,直接张嘴吃进去。
“唔,不错……”边嚼边口齿含混地点头。
他笑得更开心了,“真好!玖儿喜欢霑叔做的食物……”
瘦削的脸颊上铺满了慈祥,——真的是慈祥。
这种表情,我在好多位父亲的脸上见到过。
都是在为儿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才展现出来的。
“霑叔,如果一个人每天都跟你见面,是不是你就不会忘记他了?”咽下糕点,我茫然发问。
他扯唇笑笑,“或许,或许吧!见面频率在三天之内,只能保证我不会忘记这个人。但,三天甚至是更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我是怎么都没办法记起的……”
确实有点悲惨。
我又端起了粥碗,“以后,我争取多过来陪陪你。”
他润了下嘴唇,“……是——可怜我这个老头子吗?”
“不是的。”我赶忙摆手。
“那,是因为我像你的……亡夫?”眸子里似乎流转着暗色。
我微微一愣,摇头,“某些地方,你们确有相似之处。但,接触起来,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玖儿,你觉得谁比较好?”他竟然这么问。
“我跟他接触的时间比较多,暂时看来是他比较好。”我如实作答。
霑叔努唇点头,“唔,果然是个耿直的姑娘。”
“我不能为了哄你而撒谎!”那就耿到底吧!
他又夹了一块紫藤糕,递到我嘴边,“这么清澈的一个丫头,你父亲一定很疼你!”
我把糕点吃到嘴里,嚼完,吞进肚子,这才摇头,“我……是私生女!”
他没有出言安慰,蹙眉看着我,脸上的阳光少了许多。
“虽然十六岁被接回了那个大家庭,但,从未感受过父亲的疼爱。”垂下眼帘,我苦笑一声,“别说疼爱,连正常的亲情都未曾出现过……”
一只温暖的手掌覆在了我的指端。
抬头望去,霑叔的唇角微微向下拉着,“玖儿,我愿意像父亲一样疼你,宠你。只要,你能快乐!”
这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亚叔。
眼睛里的水雾,霎那间腾起,模糊了视线。
“丫头,你受苦了……”霑叔缓缓起身,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揽入了怀中。
所有的委屈、难过、懊丧、扎痛、煎熬,等等等等,悉数涌上心头。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长这么大,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声音。
“哭吧,哭吧……”霑叔喃喃地念叨着,一手抚摸我的头发,一手轻轻摩挲着我那抖动的后背。
越是这么说,我的眼泪就越是止不住。
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后,竟然靠在他身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在床上。
是个很陌生的环境。
恍然想起自己是哭睡的,不禁用力拍了一下额头。
——虽然霑叔看起来善良又慈祥,可是自己竟然在他怀中哭到睡了过去,这也太随便了。
只见过两次面而已,要这么熟稔吗?
正不停地懊恼,霑叔从外面走了进来。
“丫头,醒了?”语气中填满了慈爱。
我坐了起来,穿好鞋子,下了床,“对不起啊霑叔,我……太过分了……”
他走到床边,摸摸我的头,“傻丫头,别这么说。能够让你把坏的情绪释放出来,我觉得自己很有成就感。”
“可是,我们认识才三天,只见过两次面……”我忍不住咕哝道。
他慈爱地轻拍我的肩,“缘分这个东西,跟时间是没有关系的。我第一眼就觉得上辈子跟你认识,那种亲切和熟悉,是任何人都不曾给过的。”
“你不是没了记忆吗?就算别人给过你这种感觉,你也给忘掉了吧!”绝对有拆台的嫌疑。
他却包容地笑笑,“可偏偏你给我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见面后立刻被记起的!这得怎么解释?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好吧,说不过他。
我望了一眼窗外,竟然在下雨。
“是不是出来久了没法儿交代?”霑叔敏感地问道。
我点头,又摇头,“我得回去了。”
走到门口,他已经拿了雨伞过来。
“不用了……”我轻轻推回去,——钻狗洞的时候且得一身泥呢,淋淋雨,正好冲冲衣服。
“你见哪个老爹让自己女儿淋过雨?”表情蛮严肃的。
我轻咳一声,“霑叔,有我这种女儿,会把你气死吧?”
他撑开了雨伞,“你又见过哪个老爹因为女儿气人而不管女儿的?”
哈,这个倔强的劲头,跟我倒蛮像父女的。
不过,他犟不过我。
——轻轻推了他一下,我便开门冲到了雨里。
“老爹,等我一有空就过来蹭饭吃哈——”吼完,大步流星在雨中狂奔。
身后,隐隐传来男人的叹息。
我敢笃定,跟亚叔不同。
跑到狗洞那儿,从泥水地上爬进吾院。
确定院子里没人,我才飞速溜回正房。
冲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刚把头发吹干,五叔便派顺哥过来请我去一进院吃午饭。
还好,没被发现。
有了这次教训,再去小院的时候我会格外留意天气。
每次,霑叔都会给我做些时令小吃。
我对他的称呼,已然从“霑叔”直接跨越到了“老爹”。
而他对我,更多时候也是以“闺女”为称谓。
从没有见过别人到小院去看老爹。
他说以前可能会觉得孤单,但现在有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而我,第一次跟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异性这么的……亲密。
对,就是“亲密”这个词。
——没什么过分的肢体接触,没什么刻意的言语宽慰,偏偏就是觉得贴心。
越相处,越认定他不是亚叔。
因为亚叔对我的日常是掺杂了欲念的。
而老爹却不会,一点都不会。
就在我认为三年的守丧日子将会在这样的温暖时光中徜徉而过时,转折又出现了。
呼!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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